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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第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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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十章

    本来只该擦肩而过,顶多拱个手,表示自己瞧见了对方,这么平平淡淡地看见了,再平平淡淡地分开了,也就是这么一面。

    可谁知,真看见了那孩子皱眉忍痛的样子,见他那么凌乱喘息的难受,却忍不住过去,说了那些交浅言深的话。

    祈耀朝前走着,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却有些后悔,也有些怅惘。

    毕竟那是这么多年来,活了两辈子的寿数,唯一一个真拿他当作亲人看待的,那孩子,还是舍不得他呀……或是该说,舍不得当年付出的那份,手足之情。

    那孩子这辈子又是这么个柔弱的身子,祈耀见了他那苍白面色,第一眼就觉得心疼了,原以为会恨他的,孰知却被怜惜压在了下头。

    也罢,先算了恩情,再说仇怨吧。祈耀心里划下了一条线,他这人从来恩怨分明。

    叫他强装作并不惦念那孩子,他做不到;叫他为了往日情分,把仇恨抛下,就更是不可能。所以情分是一边,恩义是一边,那血海深仇又是另一边。

    今日出言劝慰,是为着情分恩义。等来日算计仇雠,再说冤仇之事。

    给自己刚才的冲动找到了理由,祈耀在心中对自己点了点头——这事是该做的。

    但是以那孩子的敏锐仔细,肯定已经察觉了,这“祈耀”不对劲。

    日后更得小心防着他了,这小六,精得小鬼儿似的,不论是什么事,被他探听去了一鳞半爪,他就能推断出全豹来。

    这些耗心神的事,偏这个心脉亏损的孩子最擅,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故意为了防着他,不叫他把天下都算计了去,这才让他生下来就带着心疾。

    ——唉,倒是忘了,上辈子他已经把天下算计去了,最后做了皇帝的,不就是小六么,早先可从来没人能料到,皇考竟然敢把皇位传给这么一个病秧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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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想到前世的那些事,祈耀心中就百味陈杂。

    上辈子的事儿,上辈子……他就是太自以为是,以为自己的身份天然就高于众人,不必下视,这才被看似温和无害的祈曈拉下马来。

    然后,又是那不声不响,好似一直都只是躲在他羽翼庇护之下的小六,雷厉风行地将祈曈斩于阵前——再然后,就连印象中调皮捣蛋的十一祈暄、被包在包被里吃奶的十四祈旭、还有那应声虫似的,连皇考都忽略了他的老五祈旷,都显出了各自的风华本事。

    直到那时,前世的祈耀才知道,他身边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啊……

    上辈子落了个那样的下场,倒也有五分是咎由自取。这辈子他却是不会再轻易白费了投的这个好胎,只要是有好处的,他就去做——哪怕叫他去学他最厌恶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不过……祈耀又有些叹叹,也正是因为这种绝似祈曈的做派,才让那孩子那么轻易地就怀疑上了他吧?毕竟那孩子最恨的,也是祈曈。

    这些年的这些事,还真没法轻易说个谁是谁非。祈曈能有今日,他是不冤的。

    早上一个月,祈耀还能站着说话不腰疼,评议一番,说小六的手段太过,失之狠厉,未免显得阴毒,不是为帝君者该有的胸怀气魄。

    然而时至今日,他到了和小六一般的境地,祈耀再也说不出该宽仁该大度的话——明知道其实不该连小六也恨上了,可还是忍不住要将怒气将恨意往他身上放。

    且这手段上……祈耀心中苦笑,看着面前的院门,他也知道自己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,就没有回头路了——他为了那仇怨,这次是真的不择手段,连往年的旧仇也暂时放下了。

    示意身边跟着的人过去探门,问问前哨是不是已经清场,将不是己方的人手打发出去,或是蒙混过去,免得被人瞧见他来过这里。祈耀静等着那扇门在他眼前打开,耐心十足。

    那门里就是那个人,曾经他最大的仇敌,害他一生一世不得善终的人。但此时,是祈耀预备着要将他说服,让他成为自己助力,与他结盟的人。

    戾王,祈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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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春闱之后贴了杏榜,取举子三百余名,会元为首,领着众同科拜见座师,宋阁老公务繁忙,与众生不过匆匆一面。倒是那位礼部左侍郎蔡棋大人,既是同考的老师,又是同门的师兄,十分热情,非常谦和,众人受宠若惊之余,心中不由更添了一分亲近。

    蔡棋当年也是两榜进士,二甲传胪,殿试提名时才不过十七岁,十二年后如今更是年轻有为。更兼他多年手不释卷,笔不辍耕,时常有锦绣诗文传出,与人谈笑时文雅谦谦,翩翩风流,一众未来新科进士看着上座的蔡大人,唯觉此君如熏风柔暖,令人沉醉。

    尤其是那同样年轻潇洒的会元公,早已在心中与蔡大人神交,成了一对知己。随后他为了配得上蔡大人的身份品貌,殿试上力拔头筹,被皇上亲笔点了状元,登科站朝时得了蔡大人一笑,便觉得此生足矣——这就是后话了。

    状元乃是魁首,数年之内都会是本科进士之中执牛耳者,得了此人,大约这一科的俊才也尽数入了縠中矣。祈瑧对此很是满意,蔡棋此人果然值得栽培。

    至于蔡棋对那状元公的思慕之情有什么想法?他有想法也要装作没想法。

    寻常小门小户,耕读传家出身的蔡大人,顶不过第二轮的恩威并施,就含泪弃了他那自保不暇的恩师宋景昌,投奔了祈瑧——实在是,他那恩师此时也不愿意留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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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于此,蔡棋大约也是有些怨念的,连带着眼角眉梢都透着幽怨。不过他实在长得秀美,做出这神情反而越发叫人觉得赏心悦目,祈瑧也是喜欢看漂亮人的,索性将此当作了可餐的秀色,陪衬着读书时似乎都更有了些滋味。

    等蔡棋回禀的话说完了,那略长的杏眼里已是盈满了委屈。祈瑧便想到,此人虽一副风流相貌,可谁知竟是极为规矩老实的性情。

    今时世间南风如此之盛,这蔡棋却一点也不为所动,可见是真的不好此道,平白辜负了他天生叫人遐思垂涎的面容。

    幸好他早早地考上了进士,高中传胪,入朝有了官身,还有个势力强大的座师宋景昌,不然这蔡棋家中又没什么势力,以他的容色,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。

    心中便升起了些怜悯,祈瑧放下书,对蔡棋点了点头道:“这些日子你辛苦了,做得很好。那个状元……叫林流波是么?他入了翰林做起居注修撰,是皇上近身的人,听你描述,也是个极通透的心性,怕再过几日就能代诏了,必定要好好拢住了。”

    蔡棋有些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,应声记下,祈瑧瞥了他一眼,便笑了笑,道:“这回春闱,至此也算是诸事落定了,其间功过,眼睛清楚的人已经看得明白,你只用等。过几日,你这侍郎衔代摄尚书理事,就能换换头衔了。”

    闻言蔡棋眼睛一亮,顿时那哀怨愁苦全都不见了,立时欢欢喜喜地道:“多谢主子!”

    他今年才刚满三十,就能做了礼部尚书,那可是一部主官,正二品的高阶,这是何等的光耀。官场上碌碌众人,大多数为官一辈子,也到不了正二品的头衔。

    更要紧的是,但凡入内阁者,都必须先在礼部尚书衔上轮一转,也就是说,等如今的内阁空出来席位了,就是他入阁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说不定他能成了本朝皇室建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老,就算仅是敬陪末座,也是极好。

    内阁辅臣,就是无实名之宰相呀!

    蔡棋顿时兴奋了,那喜不自胜的样子哪里还有传言中的风流自若。祈瑧心中暗道,此人权欲盛,好拿捏,却也容易养出祸患,务必将他牢牢压住了才能放心用他。

    瞬间决定今后二十年内阁不变动,就算现任的阁老死在任上,空着职位也不能让蔡棋入阁,祈瑧边想边道:“你来的时候也不短了,尽快回去吧。出去时小心些别,我听说最近御史台已有人盯上了你,别自己将把柄送给了他们,不然这礼部尚书多得是人愿做。”

    蔡棋一脸赞同,连忙叹道:“主子明见。我近日风头太盛了些,也正想着怎么韬晦一番才好。若主子这里不必我亲身过来,可否就免了我自己过来回事的麻烦?我写条陈草疏给主子,必定将事情讲得清清楚楚,分毫不比我自己过来回话说得粗略了,主子以为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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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祈瑧再瞥他一眼,那面上神情似乎很真,可祈瑧的眼力何等锐利,蔡棋装得再像,也被他看出了那丝丝畏惧和厌恶。想必在蔡棋心中,他这“主子”活脱一个小怪物,如此年幼,却执掌他人生死前程,定计埋线,诡狡百出,阴阳谋略,举重若轻——反常,即妖。

    若有人可用,祈瑧自己也不想亲身上阵,披着这么一张小孩儿的外皮对下属发号施令,然而此时他却是没有能用的人。

    信得过的身份不够,一个无名小卒如何能压得住场。身份够的……又各有顾虑。

    晋王祈旷明面上要做出忠敬君上的样子,自然不能假手祈旷去在朝堂上安插布置;十四弟惠王祈旭重病未愈,不敢烦劳。

    而祈暄……祈暄他……

    祈瑧按下那些杂芜如春草缭乱的思绪,抬头对蔡棋道:“也好,今后你不必来这里了。你回去只专心你的差事,等人传给你消息。大约……下次你要见的,就是穆王了,你务必要把事……做得尽善尽美,才能讨了穆王的喜欢。”

    蔡棋神色又是一变,大约已经以为,真正藏在幕后的主子是穆王,眼前这小孩只不过是替穆王传递声讯。

    也是,这些朝堂派系,党争夺权的事,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弄得清楚,还能在其中借势,布置下自己的暗线?

    唯有穆王这历经三朝,精明仔细的辅政亲王,才能安排下这么严密的一张网,欲要和当今皇上分权。

    蔡棋自以为得了真相,顿时心下松了口气——被穆王所用,即便是要跟着主子做那谋逆之事,整日拎着脑袋提心吊胆,总还是听命于一个人。

    若那些计策谋划果真都是出自面前这小儿,那他奉之为主的,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?

    人么……总还是觉得自己的同类亲切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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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瞧着蔡棋出去了,内室里的罗子泰才走了出来,看着已经合上的门道:“这礼部侍郎怕不是个能有始有终的人,主子您瞧见了么?他看您时眼神不善。”

    祈瑧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,口中答道:“看见了。他先前怕是以为我是个什么妖精,所以心里畏惧,这才露出来了。方才我故意让他以为,我背后还有穆王,他顿时就不怕了。”

    罗子泰听得一乐,笑道:“这么说,臣方才躲起来,果然是对的。宝德三年臣‘死’的时候他虽只是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,身份不够和臣结交,可彼此还是见过几面的。听说这位蔡大人记性极好,只怕他现在还记得臣的模样,给他看见了臣,岂不是要吓死他?”

    祈瑧含糊应了一声,道:“唔……你先前在玉门关和张兰生会面,结果如何?”

    被他问起了正事,罗子泰也不再岔开话,如实答道:“皇上停了西北用兵之后,那边就闲置了,顶多每年应付应付关外打秋风的毛子,这些年战力必定有所下降。但皇上对西北兵还是看得紧,山西营兵统领是个酒囊饭袋,那处便略松了些,可陕西营是被盯死了的,张兰生不敢轻举妄动。不过张兰生正要谋调任山西营,且等到那时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他说完,祈瑧便道:“子泰,我问你,这话是你自己想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