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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第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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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八章

    冯束卿艰难醒来,只觉得头晕眼花,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,又窒闷又疼痛,极难受。勉强抬了抬眼皮,看了看周围,已经不是禁宫之中了,他便心神一松,又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之后不知过了几日,一直是昏昏沉沉,似乎被人喂了几次药,喝了两碗粥,每每控制不住又昏睡过去时。

    冯束卿自己也暗暗自嘲,毕竟是上了年纪,不比当年,又常年苦耗心神,这身子早就亏了!逍遥丸这东西虽能换来一条命,可再有下回,他却宁愿死了算了。

    终于歇过劲,能靠着软枕坐起来了,冯束卿从窗户看出去,外头的桃花树正飘着落花。原来已经是暮春了,不知道从他出宫之后,又发生了些什么。

    这些天来似乎主子没有来过。不过,从主子……上辈子去了之后,他也没有再见过主子了,说不定是见面不识——也不该这么说,之前他一直迷迷糊糊的,是连面也没见过。

    正这么想着,去拿药的小厮回来了,拎着食盒推门走进来,到床边打开食盒,从里面捧出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递给冯束卿:“冯爷爷,这是今儿的最后一碗药,也是这方子的最后一碗了。知道您不耐烦这苦味儿,明儿就不必喝了。”

    冯束卿苦着脸接过药碗,咬着牙,一仰脖一饮而尽。这药苦得他呲牙咧嘴,眉眼都皱在了一起,等他缓过劲儿的时候,才赫然发现,那小厮已经离去,面前站着的是另一个人。

    还是个熟人……或是因这条命等于是捡来的,冯束卿今儿忽然想放肆一回,便只做出要下床的样子,口中道:“不知王爷何时驾临,奴才未曾迎驾,真是大罪,王爷恕罪。”

    他此时还病着,又做出一副有上气没下气的模样,对方自然不会硬要他见礼,连忙阻拦了,道:“你这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虚礼?还病重,就别起来。等你好了,再和我赔礼吧。”

    冯束卿本是故意说这话呕对方的,得了这话自然就又坐了回去,仍靠在枕上,慢吞吞地道:“王爷慈爱,厚待下人,奴才感激涕零。奴才不过是记得,穆王爷一向最重规矩,旁的主子也就罢了,可若连穆王面前都失了礼数,就真是老奴自嫌命长。”

    得了他这含嘲带讽的几句话,穆王苦笑了一下,叹道:“你也如此怨我……”

    冯束卿立即答道:“奴才怎么敢提‘怨’字呢?奴才的主子也从没怨过王爷,奴才更只有感念王爷。王爷是为了江山社稷,为了黎民苍生,天下都该谢过王爷大恩大德。”

    穆王祈暄又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你们都是怨我的,我怎么不知道。你与……你与他,主仆恩深义重,忧他所忧,喜他所喜……我让他那般伤心,我辜负了他的情意……他恨我,很是应该。你也跟着怨我,这……很好的,是你该做的。”

    冯束卿垂头不答,静默片刻,祈暄又道:“这些年,他好吗?他……虽说春溶园里应该没有人敢欺负他,只是毕竟身份不同,行事还要避着人,他……”

    问到一半,祈暄自己笑了笑,声音寂寥,道:“呵……以他的本事能耐,想必也不会过的很差……他必然会很好的,我也不多问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便转身要走,冯束卿心中越发不平,在后面扬声道:“王爷就是因此,从来不顾念主子,是么?王爷以为,主子本事能耐都是世间一流,所以无论如何,主子都不会委屈了自己,不管王爷怎么做,主子都必然会很好,王爷便可只遵着自己的意思行事,是么?”

    质问了这两句,冯束卿又道:“如此奴才便可以告知王爷,王爷不必多问了,主子什么都很好。王爷只需按着主子的安排——不不不,这也不烦劳王爷了,王爷只需壁上观,静等着看戏,瞧奴才的主子,如何如何再一次君临天下。但凡有事,都有主子扛着呢!”

    祈暄的背影僵直,双手握拳,足足过了盏茶时候,他才忽地转过头,脸上却竟然是笑着的:“你说得也很好。他哪里用得着我去替他分劳呢?他哪里用得着我呢?我果真只要端坐王府,等着看他改朝换代就行了。或可以再得一个一字并肩王的封号呢!”

    冯束卿瞪着眼睛说:“王爷您……您竟然怨主子?您怨这些年不和您……可您还记得当年是什么情形?您前一晚才说了那样的绝情话,什么天崩地裂五雷轰顶,主子随后就……就崩了!可主子回来了,却提也不提当年您……还事事处处都先着想您的事儿,这回若不是事涉您,奴才也不会这么出来!您以为,若不是上天降怜,今回还有您说这话的机会?”

    祈暄仍旧笑着说道:“是,他哪里不好呢?是以我就应该权当他当年真的死了,埋进皇陵里再也见不到了。且我应该随他一起死了,我还在这里说这些话做什么呢?我为什么当初不撞死在他的棺木上头,让人把我也一起埋进去了呢?如今我便再不用受这种苦了!”

    冯束卿喘着气道:“您这是说的什么话!难不成是奴才们埋怨您当初不够伤悲,没有随着去了?奴才们是心疼!心疼皇上到死了也没得您一句准话!您那时候只说什么感念皇恩,不舍手足之情,想多陪皇上,以尽孝悌——您对皇上真有情意么?没见您提一提啊!或是您该更决断一些,可您也没有!您就那么吊着皇上,等着皇上决断了,您又后悔,您真以为世上的事儿都那么容易?您不乐意了就拉倒,您要反悔了,别人都得再跟着改主意?”

    他这么一长串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,连原本的称呼都冒出来了,祈暄顿时一怔,张了张口,又不知该说什么,过了好一会儿才道:“我不是……我那时候,也是日夜煎熬。我何尝不想……可不能啊!你以为,那罪名就是那么好担的?他是一国之君啊!他举动关系社稷,他日后必定名垂青史,我怎么能因一己私情耽搁朝纲,令他……圣躬遭玷……”

    深深吸了口气,强忍了眼中酸涩,祈暄又道:“他性子冯束卿你也知道,冷淡自矜都是做给外人看罢了。那时候皇考驾崩,他乍然没了约束,纵着性儿来的事儿他办得还少么?他就是那般随心所欲天真烂漫,旁的事我也不舍得压着他迫着他,可那事……我与他……若也随着他乐意,或早或晚,总要败露出来,被人知道了,要如何收场!?”

    摇了摇头,祈暄叹气:“且那时候尚未改元,戾王还在朝堂上正蹦跶得欢实呢,若给祈曈逮着了错处,别说永宪四年他能除了戾王,有没有永宪四年还要另说!可他……他却为什么分毫不体谅我这些想法……也怪我从没和他细细分说,只拿着规矩和他顶……”

    冯束卿也一时默然,唯有看着祈暄叹息苦笑,过了片刻才道:“那您为什么不和主子说呢?那阵子每次您面君,都要闹得不欢而散……您若早早分说清楚,主子也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祈暄只吐出口气,低声道:“他……他岂能听得进去?他那时候一股子情热,再怎么劝也只会故意拧着劲儿对着干,这般倔强……我还能不知道?且我也想着……不如就这么慢慢淡了。毕竟已是定下了君臣分际……他为人君者固然可以肆意行事,可我为臣者唯有以恭敬诚孝恪守一身,鞠躬尽瘁,竭尽全忠,我若不知尊卑,不明分寸,总有一日,我怕落不得什么好下场。不如淡了情分,日后再怎么……毕竟还是兄弟,终了也不会太过凄凉。”

    冯束卿瞠目,只说出了一个字:“您……”

    祈暄握紧了拳,移开了眼神:“我这想法对不起他……可谁能保证……人心毕竟难测,今日心头好,明日断草根,这些事自来见得不少,我岂敢将一生期于他的一个‘情’字。”

    冯束卿竟不知说什么好了。他一直以来,都是替自家主子抱不平。今日忽听得祈暄心里的苦情,他虽仍觉得祈暄当初不该,可一时间忽然觉得,穆王也……颇为不易。

    此时再听祈暄说,当日竟畏惧会有朝一日兔死狗烹,冯束卿既是觉得愤慨,又在心中忍不住想,若那时穆王与皇上并未分开,或许过了些年,真会如此?

    一时间两人再无他话,唯有静默。忽然而起的敲门声令两个人都是一惊,连忙看向门口处,却见那门是开着的,有两个人正站在门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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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门口处的两个人,虽一高一矮,差别甚大,但即便是那高个儿,也只是个少年身量。不论是祈暄还是冯束卿,这两人他们都不曾见过。

    然而等看清了那低矮的小少年的面容,便再没有“不识得”这一说了。祈暄或许只是觉得极像,冯束卿却仍旧记得这张脸孔——四十六年前,他第一次见着主子的时候,那身着金黄猞子毛袄儿,戴着灰狐狸小帽,粉团团小脸儿宛如仙童一般的,那孩子,不就是这模样?

    果然是转世投胎,不然怎么会这么像!

    冯束卿难掩心中激动,不知怎么竟能起身,下了床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那孩子身前,张嘴却哭了出来,嘶嚎了几声才发出音来:“……主子!小冯子又能伺候您了!”

    乍见旧人,祈瑧也是感慨万千,连忙扶住冯束卿,岂知却被他连带着朝旁歪倒,他身后的程允东连忙搭把手,把两个人都扶持起来,祈瑧笑叹道:“你也一大把年纪了,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,也不嫌在后辈面前丢了人!快起来!”

    冯束卿爬起来站好,直接抬袖擦去了脸上纵横的涕泪,笑道:“后生小儿们嫌不嫌,奴才不在乎那个。主子不嫌弃我就成。”

    祈瑧笑了笑,摇着头说:“你呀……唉,难得再见,我也不说叫人不高兴的话。快叙叙你这几年过得如何?我方才进来时,见你似是在和穆王叙话,大约也是在念叨些旧情?你这些年都是在宫里,吃穿上想必也不会受什么罪,只是苦了你累心劳神。既是已经出来了,那就好啦。日后我再不给你派费精神的活儿,你只松松快快地做个老翁就成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又转头看向祈暄,神色温柔,目光澄定,微微一笑,平静和悦:“穆王这些年来,也受累了。皇帝疏于朝政,又多疑多心,你们既要替他补上疏漏,又要防他忌了你们,背后插刀,真是不容易。许还是要拖累尔等一番,待到来日朝政平定,我再谢过君卿。”

    祈暄听着他这冠冕堂皇的话语,眼睛蓦地睁大,从瞳孔里都透出不可置信的神情。祈瑧却恍然如同并未察觉一般,扶着身旁程允东的手,背后跟着冯束卿,不紧不慢、步态端庄地走到了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旁,手一撑便坐了上去。

    然后祈瑧才又道:“我这一番反复,也真是奇遇。上辈子是从未想过竟还有今日,大约我死之前是狠狠得罪了穆王了,穆王也至今仍旧怪罪,不然怎么见了我,连问候也没有一声呐?暄弟,纵然我不是皇帝了,你也该叫一声六哥来听听吧?”

    祈暄忍不住上前一步,却又立即退回原地,僵立了片刻,才怔然道:“六哥……”

    定定地看了他片刻,祈瑧唇角缓缓勾上了一丝笑:“暄弟别来无恙?多年未见,你我兄弟都是大变样了……呵,暄弟莫要拘礼呀,且近前来,一叙别情。”

    他这笑,少上一分就教人觉得不真不诚,只是虚伪应付;多添一分却又失了为人主君、为人兄长的尊重——端的是拿捏极恰当。

    放在身后的手,也已经握得死紧,指节发白,手心里早已模糊一片,连疼也觉不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