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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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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八章

    原已经死了的人,众目睽睽看着他的尸身被抬进金丝楠木的万年棺椁里头,看着他的棺椁被抬进万年冢的甬道里头,看着甬道最前头那块重逾千斤的龙门石嘭地落下,将墓口封死了——这人难道还能再活转回来?

    此时晋亲王祈旷安坐在自家王府宽阔疏朗的书房里,身着正装,峨冠博带,宽袍广袖,端庄威仪,貌甚沉稳。手里还捧着古书一卷,似乎正在研读,让人看了便不由得要赞一句,果然老王爷诗书满腹,气度自华,时时刻刻都不堕了天家气象。

    孰知祈旷自己却是如何呢?只看他两眼无神,虚视着前方,表情呆滞,手里的书展开不知在哪一页,一炷香的时候也未曾翻过一张——历经三朝的老王竟这般失态,已足以想见,此时他是何等的心乱如麻。

    穿着青衣小袄的小小少年迈步跨过书房的门槛走进来时,就正瞧见了祈旷这难得的窘相。再看他手里捧着的书,乃是一卷搜神志怪,小少年登时便掌不住,噗地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若非机缘巧合,让他多活了一世,他还从不知自家的五哥还有这般有趣的时候。

    或是祈旷真的将他当做是什么妖魔鬼怪了?

    笑过之后,小少年又连忙收起脸上的表情,重新板起脸来。

    他现在这形貌,威仪不足,只能靠着一身气势才压得住,免于失了尊严,万不能随意嬉笑,若教人瞧去了,他岂不是白白担了这两辈子苛刻严厉的名头?

    且,他若是不厉害了,怎么弹压得住祈旷这种老狐狸、老刁才?

    轻轻“哼”了一声,小小少年抬起头看向书案后坐着的老王爷,便见那已经头发花白的兄长因他这一声冷哼抖了抖,连忙起身肃手,低头讷讷。

    祈旷着实是很想立马恭恭敬敬朝他问安,然而如何称呼,却是不好办。

    先前对方告知,他这晋王府里,各方眼线却是不少,更还有当今圣上得用的暗卫时不时便来一探王府,祈旷自己个儿对此也不是毫无察觉——是以,必然要谨言慎行。

    可是若招呼得随意了,以对方的小性儿、多心、斤斤计较,指不定就记住了此节。虽说这人,他倒不是个不分公私的人,祈旷并不怕他日后挟私报复。可是以此人的心机本事,即便他是单独一个儿,也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——若他要拿自己撒火,祈旷自觉是躲不过的。

    好在此时这人并无心为难,挥了挥手,示意祈旷仍坐下,便道:“你怎么此时就换了一身祭服?若被有心人瞧在了眼里,岂不怀疑你在皇帝身边放了眼线?”

    祈旷也不是傻子,只是太过紧张,蒙住了心窍,一时间晕了头,被他这么一说,立即就明白了。他早早换上了正装,是为了等皇上的诏书赐下时,能尽快接旨,可是他理应并不知道皇上会下诏,做出这样未卜先知的举动,这不是不打自招吗?

    顿时在心中暗叫糟糕,祈旷忙道:“那……那臣这就去换下衣裳……?”

    小少年叹气:“这时候再换,为时已晚,且是欲盖弥彰。不若如此,你现在立即写个折子递上去,人也跟着去宫门递名求见,就说临近年节,你思起先祖,想要往奉先殿祭拜。虽说这样子与你平日大相径庭,反常即妖,皇帝也难信你,不过好歹是个能搪塞过去的借口。”

    祈旷脸色尴尬,却也不敢说什么,只连忙应了,提笔拟折。

    小少年又道:“这也不过是装个样子,等会儿圣旨下来,你接了旨,自然就去进宫回话谢恩,并不用去奉先殿,何必摆着这么一张脸呢?再说了,跪跪祖宗,还委屈你了?”

    祈旷连忙换上欢喜的样子,心中暗暗泪流——他才不是因为要去跪奉先殿才面色难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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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二人等的圣旨,自然就是预谋好了,让冯束卿引着祈璨降下的,将“先帝六皇子”交由晋亲王祈旷抚养的诏书。

    来日的出路,这位“先帝六皇子”早已经替自己做好了打算,他必定是要做个能掌权,压得住皇帝,抓得了军务的权臣——实在是因为,这不孝子太过分了!

    永宪朝得用的臣子,如今大多致仕还乡,先帝的班子零落散乱,不成气候,这原就在料想之中;辅政顾命大臣,文臣魁首张衡臣以年迈多病乞骸骨归,武将头领罗子泰坐结党营私抄家破门;两位顾命亲王,惠王病重卸政,穆王遭忌自颓,却好歹保住了王爵。

    新皇本来就应该从前朝臣子手中收拢大权,他能斗垮了张、罗二人,挤走了穆惠两王,还能勉强顾全面子上的好看,这是祈璨的好手腕,好能耐,纵是祈暎也不能怪罪他。

    可是,你既然已经手掌大权,就应该做配得上这份权力的事才对,怎么却先停了用兵,再停了新政,不治朝政,镇日逸乐,还说自己是在搞什么“无为垂拱”——不指望你明白“惟以一人治天下,不以天下奉一人”的道理,可你起码要对得起你头上的皇冠,座下的帝位!

    永宪朝铺垫了十年,挽天下之颓势,君臣宵旰,变法革新,充盈国库,安抚四陲,不是为着让你今日能懒散度日,无所事事!

    已死了的某人拿着密报,心中暗自咬牙:朕尸骨未寒,你便翻了天了!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你停兵事、废新政的时候,朕才死了几天?

    原以为,就算他阴刻些,总该是个有能耐的主君,天下可托。谁知,竟还是看走了眼,这竟是个懒汉!只知享乐,当初还争什么储位?难不成他争储就是为了今日的享受?

    难不成,死了不曾下地府,反而投胎重生成了自己的遗腹子,原是因为老天爷都看不惯这宝德皇帝,要让择他继位的人亲身过来弥补当年看走眼的过错?

    真是死了也不能安生……

    从落地后一年,会说话会走路,永宪先帝就开始忙活着收拢旧部。春溶园虽被封禁,人手匮乏,可正是如此,也方便了他以一个幼童的身躯执掌那些奴才。

    其中艰辛,真不足与外人道也。

    本来是为了自保,免得这辈子一早因为“体弱”或是“先天有疾”这一类确然存在的原因,和“下人失职”或是“刁奴顽劣”这一类推查不出究竟是为什么的缘故而夭折了。

    然谁知,这些眼线人手更大的功用,竟然是时时给他汇报来,他择定的嗣君如何不肖!

    观察了五年,期盼了五年,也失望了五年,真是该到个头了。

    等到谦嫔死了,也是到了该出园子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某人盘算一回,点醒那不孝子已经是他不指望的了,这天下,到头来还是要由他自己来承担——也算是,补偿当初他中道崩殂,政令半途而废给家国天下带来的损失伤害。

    上辈子做过了皇帝,对那把金交椅的向往也就淡了。如今再忆起那御极的十年,更多的却是“高处不胜寒”的感慨。

    再说了,父死子继才是常规,兄终弟及难免惹人诟病。上辈子他是从众兄弟里杀出一条血路,争去了储位,至今朝野还有人传说他篡位的“罪行”,这辈子他是不想再背负恶名了——且,他若篡了祈璨的位,要如何处置这个不孝子?是杀了他、杀了他、还是杀了他?

    祈瑜之死,也该算到他头上,判一个“杀子”,不为过。这已经是他的心头伤,他又怎么能再让另一个儿子也殁于乃父之手?

    纵他刻薄寡恩,也狠不下这个心,断不了这份情。

    也罢,就架空了这个懒汉皇帝,教他高高地在上头继续享乐吧。反正,他也没那个心思料理朝政,有人代劳,不是正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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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设想固然是很好的,但实施起来难度却不小。

    祈璨如今瞧着懒散,不理朝政,疏于前庭,好似一只睡着了的老虎,不论是蚱蜢还是跳蚤,猴子或是狐狸,都能在他的地盘上蹦跶几下。

    可是这蹦跶,也是在他纵容之下,没有超出了他的容忍限度。如敢逾越,这睡着了的老虎被捋了虎须,立时就能醒过来,管他猴子还是狐狸,立即咬死,别无二话。

    他好歹也是多年争斗,历练出来的,能让永宪帝都看得过去的储君之选,怎么会轻易就被人从手里赚去了为政的大权?那玩意儿即便他自己不用,他也绝不会给别人。

    对付此人,务必要小心谨慎,谋定后动,确保万无一失。毕竟现在祈璨是皇帝,天下人的死活都在他一句话之下,图快险进,是要不得的。

    所以祈暎定下的第一步,既不是拉拢朝臣,也不是靠近宗室,而是,给自己找个恰当的人,做自己微小之时的倚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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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本朝宗族势力强盛,朝堂上下,权力斗争,基本就是各大世家在争地盘。虽然这些大姓世家大多积弊重重,为祸不小,可他们势大,就算是皇子亲王,也轻易对付不得。

    就连前朝苛刻严厉,风雷之性,教人难以亲近的永宪帝,做皇子时也不敢得罪当时掌兵权、领西北营兵的山西大族永定府郭家。哪怕郭家族长郭世维有次酒后无德,对祈暎不敬,当时的六皇子也并未过多计较,得了句抱歉就罢了。

    即便后来永宪帝初即位就灭了拥兵自重、恃宠而骄的郭世维,也抹灭不了他曾见辱于人又不得不忍下的经历——以祈暎烈性,尚要忍辱负重,足见当年郭家权势之盛。

    永宪帝御极十年,已经尽力削弱了宗族世家在朝中的影响,但祈暎死了之后,各家势力又抬起了头。如今祈暎不再是皇帝,他的旧臣也被新帝贬的贬,压的压,可说是势单力薄,他也不得不暂时仰仗世家势力,拉拢几个大族,等站稳脚跟,再另谋其他。

    而在最初就被他作为倚仗的世家,自然是要精心择选。

    一则务必要能信得过,没有二心。墙头草两边倒的,绝不能用。

    二则务必要根基深重,持家严谨,以免日后被祈璨察觉了祈暎的谋划,他也没法轻易将这一家一姓全数拔除,这便仍能留下祈暎东山再起的资本。

    三则务必要知道分寸,为人臣者有野心无妨,但要知道自己需止于哪一步。祈暎是有架空皇帝,揽过大权的打算,但他绝不希望看到自家的江山被别姓替代了。

    以这三条筛检之后,满朝就不剩下几个能用的了。

    到了最后,还是自家的老人最靠得住,祈暎暗暗叹气,却不得不让人联络了晋亲王——祈旷的母族是最稳妥的。虽则要让五哥知道自己这现状,的确丢脸,可五哥是极好用的人,为了面子将他弃置不用,那才是舍本逐末,非明智之举。

    是以,祈暎择定了祈旷做他根基未深时背后的靠山,但祈旷一系却不止是祈旷一人。即便祈暎信得过他们,他们也不愿归顺祈暎。最稳当的法子就是把自个儿和祈旷拴在一起——让祈璨把自己交给祈旷抚养,结成一系,这些人自然要被祈暎所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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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舞刀弄剑,百步穿杨,都容易做到,可操纵别人的意志,特别是,皇帝的意志,却是难得很呢。如何才能让这一切顺理成章,教祈璨自己决定,把“先帝遗腹子”交给晋王抚养?

    别人做不到,可祈暎毕竟是永宪帝,如今的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儿子,如今的两宫太后是伺候他多年的妻妾,就连如今的皇后也是他圈定指婚——这些能左右他日后归属的当权者,祈暎对他们都了解甚深。

    再加上冯束卿,这奴才可是他放在祈璨身边最有用的一步棋。只要关键时候,冯束卿略提一提,以祈璨的聪明,他自然能想到,如何安置自己的“幼弟”最为妥善。

    回想一遍自己这一路的安排,一步一步,严丝合缝,祈暎心中就很是得意。

    虽说他自知性情上头他缺陷不小,易喜易怒急躁苛刻不是为君者该有的脾气,不过他历来擅于玩弄人心,也算是以长补短了。

    旁侧祈旷也瞧得出他的得意,恭维道:“也就是您的手段。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臣自数十年前就十分信服的。”

    面上不动声色,祈暎眼睛里却带着笑意:“罢罢罢,别说这样好听话。你果真忠心,不如去跟皇帝请命,说你如今年迈,尚未有嫡子,请他把我出继给你为嗣,如何呀?”

    祈旷一愣,皱着脸道:“唉呀……臣怎么敢?您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就听外间通报,说是急讯,祈旷道了声罪,便叫进。随即就有个相貌打扮都平凡无奇的小厮快步走进来,低声道:“王爷,方才皇上朝惠王府下旨了,说是先皇第六子令惠王代为抚养,还……还给小殿下赐了名!”

    顿时,屋中二人都是脸色一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