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千小说网 > > 37第36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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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天之后,侯思南又开始编蚂蚱。起了床,就去湖边找长短颜色都一样的桔梗,有时一找就是一天。晚上侯思远回来,看见他累得倒在床上,不愿动弹,就问他:“你又编这个?不会又是送给裘睐的吧?!”

    侯思南笑:“我是送给她。她要成亲了。我没有什么钱,心意到了,别人自然会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听他这么一说,倒没再拈酸吃醋,静静坐旁边看着。有时侯思南弄得晚了,他还用小刀帮侯思南削桔梗皮。

    又过了几天,蚂蚱编好了,颈上光秃秃的,老像是少了点什么。侯思南端着它,看了半天,微笑了下,跟侯思远说:

    “明天,我想去西郊摘红豆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纳闷:“为什么要去西郊摘?跑这么远?书院就有啊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皱眉,并不说话。侯思远最怕他这样,立刻道:“你说了算。”抱过侯思南,忽然脸红了,“况且,我俩也好久没有一起去西郊了。你陪你一同去。思南,你还记不记得,九岁那年,我为了摘红豆,还掉下悬崖呢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朝他笑,“记得。你那时重死了。我背你上来,累得喘不过气。过后还被父亲打了一巴掌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眼神黯然,摸摸脸颊,好似如今忆起,还有些痛一般。侯思远搂紧他道:“从小到大,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。以后不会了。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放软身子,靠在侯思远怀里,闭眼低喃:“嗯,以后再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才三年的光景,喜欢习武的侯思远已经长得比长期卧床的侯思南高半个头,身体也较之结实很多。侯思南抱在怀里,就像抱着一只软绵绵的兔子,说不出的脆弱与怜惜。

    隔天早晨,侯思远一醒来,就看到侯思南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数钱。侯思远眯着眼睛,侧躺在床上,笑着看他,“大清早数什么钱呢?你昨晚去盗墓了?”

    侯思南将一些铜板从桌面上刮进掌心里,“这些钱是我以前当镇子剩下的,如今算算,还有四十文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下了床,光着赤脚,走过去,伸完懒腰,打了个哈欠,一把搂过侯思南的腰,满足微笑,“你想买什么?我们今天出门好好逛逛吧。我大把的钱,你不用担心银子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修长的手指捡起桌上最后一个铜板,“再看吧。”笑着起身,去穿衣裳。侯思远靠在分隔里外间的雕花拱门处,抱手托着下巴,看哑儿伺候侯思南换衣服,心里美滋滋的,别提多得意了。

    人生如此,夫复何求?

    半个时辰后,侯思远牵着侯思南的手,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。古人与现在不同,感情好一点的男人们经常会以牵手来表示关系好。所以,侯思远与侯思南手牵手走在街上,路过行人皆点头称赞他们兄弟俩情比金坚,眼神中流露出的,都是羡慕与赞扬,并没有人会觉得奇怪。

    侯思远高兴极了,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祝福新婚燕尔的夫妻。而自己,则是那令人艳羡的新郎官。正想着,前头走来几个年轻秀才,一路走,一路高声谈笑。

    “听说了吗?状元郎后天就要迎娶九公主了。”

    “谁人不知?谁人不晓?全城的百姓都在传,说裘状元打马游街那日英俊极了。配上那国色天香的九公主。哇……真当是传世佳话!”

    侯思远紧张地竖起耳朵,皱眉瞪着他们,手紧了紧侯思南,走着走着,侯思南突然停了。

    侯思远赶紧回头:“别理他们。一群无知小辈。”却见侯思南一点都没注意那些学生的谈话,反倒盯着街边一摊小吃铺,眼勾勾地不肯走。

    “我想吃馄饨。”

    “?”侯思远一下没反应过来,呆在原地不晓得说啥???

    侯思南又道:“我想吃馄饨。这老伯的馄饨好香。”松开侯思远牵他的手,就往街边小吃铺那儿冲。侯思远一把拉住他,小声道,“你想吃馄饨,我带你去酒楼吃。这儿鱼龙混杂,又在街边,人来车往的,多脏啊!我带你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。”哄孩子似的劝,侯思南不听,死活要往那儿去,“我没钱。我身上就四十文钱。去酒楼我吃不起。我就要在这儿吃!”

    “你没钱我有啊。你我之间,还分什么彼此。走吧,我带你去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突然甩开他,当街大吼一句:“我就想拿自己的钱吃碗馄饨怎么了?!”然后瞪着侯思远,胸膛起伏不定。

    当街的路人皆被吓了一跳,纷纷回头看向他们。侯思远的脸色也不好看了,拉过侯思南的胳膊,陪他去了街边小吃铺坐下。

    侯思南很高兴的模样,在老伯惊魂未定的目光中,数了十文钱递过去,说了一句让在场人无不喷饭的话,“老板,我要三碗馄饨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差点没吐出肺来,与周围人一样惊愕地看着侯思南,暗暗拉拉他衣袖,“三碗?你吃得完吗?你平时在家,连一小碗饭都吃不下。吃一半,还吐一半呢。他这儿东西都不知道干不干净,吃了拉肚子怎么办?”

    侯思南笑得非常轻松,“没事。”当着大伙的面,真将老伯端上来的三大海碗馄饨,全都吃了下去。

    侯思远差点连手里的扇子都掉了地,看着侯思南端着比他脸更大的碗,喝尽最后一滴面汤时,他们旁边坐着吃馄饨的人,都鼓起掌来。

    “好好好,吃得多,身体好呀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豪爽的用袖子一抹嘴唇,哈哈大笑,“过奖过奖。”站起来就走。

    侯思远赶紧跟上,觉得今天的侯思南有点不正常,又不敢多问。侯思南却突然回了头,“我要买点纸钱香烛,去看我娘。你有事,就先回吧。不必跟着我。”

    这本是一句客套话。意思就是逐客令。

    侯思远却立即道:“我没事。我今天都没事。我陪你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不再多言,去了集市,买完东西,又花了十文。他把剩下的二十文钱放进衣袖前,在手心里掂了掂,伸到侯思远眼前晃了一晃,“二十文!古人云:君子固穷。你哥哥我穷得连口收尸的棺材都买不起,却永世做不成君子啰。”笑得轻轻松松,哼着歌儿随人群往城外去。

    侯思远皱眉在原地想了片刻,见他逐渐走远,又赶紧跟上。

    西郊坟地。荒草百塚。偶尔有一棵光秃秃的老树,树杈上居然连片枯叶都没,只有一只又黑又丑的乌鸦,聒噪的叫着。

    侯思南跪在母亲的坟前,蜡烛点完了,纸钱也烧了,看着母亲的墓碑,就像是隔着阴阳,在与母亲神交,并不说话。侯思远在他身后站了许久,直到太阳快下山了,侯思南才出了声。这一出声,倒把侯思远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扶我起来。我的腿跪麻了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搀扶他起身,揉了揉腿,二人又来到曾经掉过悬崖的那棵红豆树下。

    如今那棵树,比以前更高,更茂盛了。侯思远看到它,顿时展露出笑,指着大石头上那处树干,对侯思南说:“思南,你看,这就是我以前爬的那株树干。如今它已经这样粗了呢。”

    侯思南站在树下,昂头望去。郁郁葱葱的绿叶间,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。侯思远一个漂亮的燕子转身,一如裘睐当年,动作却更流畅。高挑的身形,舞动之余,更见美感。落地时,手心处一株娇羞的红豆芽上,并生一对心形红豆,饱满可爱。

    侯思南一笑,拈起来道:“就这株吧。甚好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也笑了。他第一次得侯思南表扬,心里自是美到没边了。

    晚上回了家,侯思南给了厨房十文钱,要了一碟松油;又叫侯思远用雕刻的小刀在那对心形红豆上刻字。

    “刻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就刻……‘青睐有佳’。”侯思南想出这四个字的瞬间,眼神忽有一丝闪动,笑容有点苦,随后迅速隐去,笑得酒窝圆圆,开始倒出烧热的松油,待侯思远将两颗对生的红豆,分别刻上‘青睐’与‘有佳’时,侯思南接过去,将那一对红豆,按摘下树时的样子,摆成心形,‘扑通’一声,丢进了松子油里。

    日子是很奇怪的东西。你越想过得快的当口,他就像别扭的蜗牛不肯移动半步。可当你越想过得慢时,他却偏偏拼了命地往前赶。

    裘睐与九公主成亲的日子终于到了。但凡同裘家有点交情的贵族人家,都会去赴宴。侯思远的娘一大清早就忙活开了。一下子要梳头,一会儿要试衣服,再过片刻,又变成了要花瓣洗澡,外加黄瓜敷脸。

    侯思远看着直笑,“娘,人家是去看新娘子的。又不是看你。你着急个什么劲啊?”

    “你懂什么!城里的贵妇都会来。咱可不能给你爹丢脸!”说罢,又忙上了。

    侯思远今天特别高兴。打从心底里高兴。全都城的人,恐怕除了新郎新娘,就数他最为满意裘睐的这桩婚事了。

    他轻巧跳过门槛,刚一伸头,便看到侯思南穿着白色睡衣在书桌前摆弄一个精致的楠木盒子,跑过去一看,原来里面放着那只桔梗编的蚂蚱,颈上用结草挂着一对浸过松油的红豆,看上去油亮透明,俏皮可爱。

    侯思远道:“送这个,好像太小孩子气了吧?”

    侯思南关上盒子,从来不曾笑得如此轻松过,“少年情怀总是痴啊……这礼物,非金非银,不足道也,却可令当事人终生难忘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好奇,“这里头可有什么典故不成?”

    侯思南笑了下,并不答话,拿过早就准备好的红信笺,工工整整写下了:

    侯、思……

    在侯思远惊异又不解的目光中,写下了“远”字。

    “你为何写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不去了。你替我把这个交给九公主。记得要亲手交给她。让她的贴身丫鬟拿走。”侯思南双手将盒子递给侯思远,“你就说……我又病了,下不了床。”

    侯思远闻言,暧昧地笑了一下。他以为侯思南还在思念裘睐,便不再勉强,点点头,算是默认了。心道:反正过了今天,以后裘睐就算成家立业了,也断了侯思南的想念。而自己又和侯思南有了肌肤之亲,这日久生情的故事,茶馆酒楼说的还不够多吗?

    侯思远越想,心里越雀跃,又同侯思南说了许多蜜里调油的话。快到时辰了,才心不干,情不愿地叫过狗儿,拿上盒子,乐呵呵走了。

    侯思南站在水榭门口,目送侯思远离开,叫过哑儿,将手中最后的十文钱,递到他手中,“去外面,给我买一壶酒回来。不多不少,就要十文钱一盅的那种。”

    哑儿点点头,去了。回来时,看到侯思南坐在梳妆镜前,身上穿着过年时才穿的衣服,正在梳头。苍白的脸,通过铜镜看到哑儿进了门,叫他过来帮自己束发。

    一切弄妥当,侯思南端着酒壶与一个杯子,走到湖前凉亭中。哑儿瞪着怯怯地大眼睛,隐隐猜想到什么,又不敢确定,只能寸步不离跟着他。

    “哑儿,你会水吗?”

    侯思南回头问,脸上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,移不开眼。哑儿一个惊艳,木木点了头。

    侯思南低头沉吟,“这样啊。那我只好得罪了。得将你绑上一阵。”袖子下的手中,突然变出一捆绳索,也不是很粗,像是床侧扎琉缨用的,金线闪闪,很是好看。哑儿却怕了,不住摇头,大大的眼,尽含着泪。

    侯思南学过武,虽比不得侯思远,却也比哑儿大上几岁。而且哑儿是下人,再怎么也不敢太忤逆主人,很快便被侯思南绑在了凉亭柱子上。

    侯思南倒了杯酒给他喝,抹了抹他脸颊上的泪,“好孩子,别怕。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走,太凄凉了些。今天的事,过了就过了,不要惦记。侯府大着呢,每天都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。老回想这些,晚上做噩梦了可别怪我。呵呵呵呵……”

    侯思南说罢,笑着拍拍他的头。哑儿拼命摇头,无声地哭。

    侯思南走进凉亭,一挑衣着下摆,跪朝湖面,拱手朝天,双掌伏地,连磕了三个响头,端起酒壶,倒了一杯酒,撒向地面。

    “一敬苍天大地。侯思南愚钝,终做不成君子,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。”

    又倒了一杯酒,抛洒天空。

    “二敬亡母生父。侯思南不孝,愧对父母大人养育之恩。”

    站起身子,自饮一杯,手松杯落,碎响湖畔。然后将酒壶里剩下的酒,缓缓倒进了湖水中。

    “三敬河神。希望您怜我这个肮脏又可悲之人,让我死后得以见我母亲一面。三年委身亲兄弟身下做娈童;被最好的朋友陷害;心上人嫁做他人妇;功名不成,认贼做母……我本以为,忍一切所不能忍,就是君子所为。到头来,不过是沦为一句笑柄罢了。”侯思南一边自嘲,一边捡起湖边的大块鹅卵石,往袖子里装,直到袖子重得几欲站不起身,他才回头对满面泪痕的哑儿笑:

    “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,毫不犹豫地踏进湖水里,在荡开波纹的湖面上,静静朝湖心走去。

    哑儿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,挣动绳索,眼看着侯思南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湖面。胸口、颈项、脑袋,最后连刚才自己为他梳理,束发的冠帽都浸入了湖水,却至始至终,叫不出一丝声音。